如今起楼盖房大部分用的都是红砖，称之为机砖。之所以称为机砖是因为机砖的砖坯是由机器制作、砖坯经轮窑烧制而成。而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的砖都是由手工制作砖坯、砖坯在砖窑里烧制而成称之为手工砖。手工制作砖坯的过程，村里叫“脱砖”。烧好的手工砖出窑后青蓝青蓝的，敲起来清脆悦耳、其声如磬。如果手工砖就像机砖一样烧成红色，行话叫放了“红窑”，放了红窑那是一种事故，说明烧窑时火候不到，整窑砖就废了。过去村里聘请烧窑的窑匠师傅大部分是外聘河北或五台人，一旦放了红窑，窑匠师傅往往就放弃工钱连夜跑路了。

十七岁那年，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，到永兴村三队砖窑上去脱砖。

脱砖需要经过拉土、洇水泡泥、翻泥、踩泥、醒泥、垛泥、脱坯、平坯、立坯、整坯、码坯等二十多道工序。

第二天脱砖的泥，头天上午就得先进行泡泥。在比篮球场还宽的坯场东南角水池旁，拉好胶泥粘土堆成长方体，顶部四周拢起围堰，从池中舀水向围堰里灌注洇水。到傍晚时所有的泥土全部浸透，然后用泥叉（形似铁锨锨头中间一股铁条，左右两边空隙）一叉一叉地将生泥全部翻过。然后是踩泥，裤子编到腿根，赤脚把翻过的生泥反复来回踩遍，为的是就像和面时一样使泥筋道，踩过的泥即成了熟泥。踩泥时最怕踩到礓石上，坚硬的礓石往往能够把脚硌破。踩泥完成，用泥叉把泥堆外侧的泥翻到堆泥顶上，将整个泥堆抿光滑，苫盖竹帘，就像和面时需要醒面一样进行醒泥。

晨曦微露，天刚破晓，脱砖人就须赶到砖窑坯场，先从头天和好并经过一夜醒泥的大泥堆中用泥叉再分出小泥跺。

把砖斗（砖坯模具：三个格子，核桃木或楸木制成）前端置于泥跺右侧三腿支架上。制坯的要令是“一捋、二揉、三摔、四刮”：一捋：左右两手对接如作揖状，从小泥垛上捋下比一块泥坯稍大一点的泥，揉搓二次，双手捧泥，反手朝下，对准砖斗一格摔入，依次填满砖斗模具的三个格子后，用刮板分别刮去多余的泥，起身，端起砖斗，对准坯场中前面已经脱出的砖坯之后，一推一扣，泥坯旋即脱离砖斗扣在坯场里，由此顾名思义叫“脱砖”，也叫“脱坯”或“扣坯”。在脱砖扣坯时要猛扣坯子慢起斗，就是砖斗一侧接地对准后要猛然扣下，然后慢慢地提起砖斗把泥坯脱出，三块四棱见角的泥坯便稳稳地滩在坯场里，之所以慢起斗是为了避免在起斗时牵挂而使坯子变形。就这样，蹲下、填坯、站起、小跑、扣坯，再蹲下......

循环往复，一直到把泥堆用尽为止。整个脱坯的过程如行云流水、连贯完成。大我们一天能脱一千块砖坯，我人小力弱最多能脱八百块，八百块泥坯要经过将近三百次的循环往复才能完成。

脱砖作业主要是在早晨和上午，一近中午，坯场里炎阳高照，汗流浃背，鼻尖、下巴的汗水吧嗒吧嗒地滴落渗入泥坯。流入嘴里咸咸的，流入眼睑蜇的眼睛生疼。脱砖的人是不需要开水的，渴了，舀一瓢冷水咕嘟咕嘟下肚，在肚子里就滚开转眼就出汗了。到砖窑脱砖还不到三天，背部就被晒的红肿燎泡，一个月就脱了一层皮。三队砖场有五个坯场，存和、林海、任四、三老虎他们因长年风吹日晒，脸面、背膀都成了古铜色。 当看到坯场里自己辛苦奔波脱好的泥砖，一列列、一排排，纵横齐整，就好像阅兵后即将出征的三路纵队，心里的成就感油然而生，一切的辛苦付出也就释然了。

到了半前晌，早晨脱好的泥坯经过地吸、风吹日晒已经半凝时，就的进行“整坯”了，整坯是对每块泥坯的上下左右前后六个面八个边缘棱角全部规整。整坯要经过平坯、立坯、端坯三道工序。“平坯”：用砖斗对坯场上的泥坯三个一组逐一打压，平整因扣坯起砖斗时泥坯被挂凸起的棱角。平坯完成，就要进行“立坯”和“端坯”。立坯是把前边已经半凝但还有可塑性的泥坯逐个搬立，同时要把靠地的一面以适度力量往地面一撴，让泥坯与场地形成垂直，以消除靠地一侧的毛刺。端坯是要把已经立起砖坯的侧面和上面做到平整、光滑、无毛刺。端坯要用端板来完成，端板分小端板和大端板，小端板负责泥坯的两个侧面、大端板负责朝上正面一侧的拍打端平。每到晌午前后，整个砖场的上空都激荡着“啪啪啪啪”的整坯声。

手工砖的砖坯要求泥质要细腻，脱出的砖坯六个面平整、八个角三维直角、十二个边要棱直，这样烧出来的砖在密度、强度、抗压、抗挠度才能符合要求。在砌墙碹窑或表砖时，泥匠师傅才能得心应手，抿的砖缝才能又细又直。看那历代的亭、台、楼、阁，殿堂、庙宇的飞檐斗脊、门庭影壁上那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、飘逸生动的人物形象，我们对逼真传神的砖雕艺术叹为观止，可否想到这些砖雕都来自细腻、密实、规整的手工砖。

脱砖虽然是个泥水活，也是个苦活累活，但决不是脏活。脱砖时要做到“三光”：手要光、斗要光、场地光。手光，就是不管是捋泥、揉泥、摔泥还是扣坯，手心手背都要光滑干净，整个脱砖过程都要干净利落，不能拖泥带水；斗光，砖斗模具内外都必须干净，模具内侧任何边椽或四角里粘有哪怕一丁点杂物或泥球，脱出的泥坯不是缺角就是无棱秃边；场光，就是脱砖的坯场要平整洁净。每次脱坯前都要用平耙把坯场场地耙平，这样才能保证脱出的砖坯规整。脱坯的泥既不能硬又不能软。泥硬了，摔入砖斗时，因柔性不足不能充分填满模具，形成秃棱、缺角；泥软了，制出来的砖除了密度不够、扣入砖场后砖坯容易下跎，砖坯的侧面形成弓形。

傍晚，经过立坯、整坯，风吹日晒，砖坯已经半干，能够拿起来上垛了，这个过程叫“码坯”，码坯起垛在坯场的西侧，码坯时顺放一排，在上边摞着对角斜放一排。坯与坯之间、垛与垛之间要留有通风的间隙，以便砖坯在垛架上能够继续干燥。

脱砖人最怕的就是下雨。特别是夏季，乌云滚滚、电闪雷鸣，倾刻间大雨不期而至。满场脱好的泥坯尚未凝结，泥坯倾刻间被雨点拍打成了“疤子”。辛苦白费不说，所有疤了的泥坯 消除出去。一旦下雨，别人是往家里跑，脱坯人却疯了似地奔向坯场。那时候没有塑料布，赶忙用竹帘子苫盖坯垛，倘若苫盖不及或雨太大坯垛的底部受到水侵，成千上万的砖坯瞬间垮塌，多少天的辛苦前功尽弃、所有的汗水付之东流。因为只有到装窑时，会计才对坯垛点坯计数，在此之前所有的损坏都是你的。当你面对满场倒塌的废坯，真的是如鲠在喉、欲哭无泪。再就是一旦雨天，无法及时用完的泥就成了“顽泥”，顽泥既揉不动，又缺乏可塑性，摔在砖斗里也是缺角少边不能成型，只好清除出去，光清理垮塌的坯垛和清除顽泥最少也得一天，砸坏的坯场场地还得重新修补。

为了能够早起，夜里曾就住在砖窑上的土房里，土炕土墙土地，名符其实的土房子。土房里又潮又热不说，最恼人的是那壁虱叮咬，你醒的时候，没有任何动静。刚一甫睡，立马就咬的你痛痒难捱，稍一动弹，即刻逃进墙缝无影无踪。劳累一天本来困得要命，折腾一气，好不容易睡着，又来叮咬。听人说把豆角叶子背面铺上可以捕获，果然能挂住一二，然而稍稍一动，其臭无比，难怪我们把壁虱称之为臭虫。

脱砖人劳动强度大、工作时间长，披着星星出来、戴着月亮回家。那时候粮食短缺。家里的早饭一般都是一碗玉茭面糊糊，糊糊里一个娃娃巴掌大的煮窝窝。喝了糊糊吃了窝窝，纵然再饿，看也别看、想也别想，放下碗筷走人到砖场上工就是，人又瘦腰又细。那年北京卫戌部队征兵，条件就是十六岁。红帽徽、红领章在那个时代最为时尚最为崇拜，女孩们找对象也是一军、二干、三工人，迁迁就就教书人，死也不寻那受苦人。到了部队上还能吃上白面大米，又能够给家里省一张嘴。体检前自己上称一看体重不够要求的八十斤，跑到河边挑了两块黑蓝石头装入口袋，可正式体检时体重还是不够，由此失去了当兵机会，着实沮丧了好一阵子。

一夜，饥饿难捱、壁虱骚扰，辗转反侧、烧心火燎。烧窑助手我们三人商量到生产队的地里偷玉米吃。夜阑深静、月色朦胧，鬼鬼溜溜，生怕被看田的逮住。过去村里有句话叫“看田的不偷、庄户不收”。可村里看田的楞铁柱，那可是六亲不认。有次回家，母亲示意锅里有点吃的。揭开锅盖，是母亲煮的玉米自己舍不得留给儿子的。铁柱一看厉声质问从哪来的玉米：“凡是反动的东西，你不打他就不倒。”只一拳就把母亲擂到了地下，捽着母亲去了大队……年底时公社为表彰其大公无私、大义灭亲，奖励了一身秋衣。

夜静里人碰撞玉米叶子的刷刷声，能听到自己那咚咚的心跳声，被楞铁柱逮住肯定是死定了。偷来的玉米棒剥的留下最后一两层苞皮，到窑顶埋入正在烧窑滚烫的红土中，只五分钟后扒开取出，剥去苞皮，红土里烘焙玉米的浓香在窑顶的夜风中弥散，那热气腾腾，香味扑鼻的嫩玉米，用大快朵颐、饕餮来形容毫不为过。窑匠师傅老田说看你们这饿死鬼转的，八辈子也没见过个吃的。可感觉他吃得比我们还没风水。

脱砖、割麦、拉犁、打墓是村里传统的四大苦力活。

割麦苦：白居易的《观刈麦》：“田家少闲月，五月人倍忙。夜来南风起，小麦覆陇黄。”每到麦收季节，同时也是雷雨季节，男女老少抢收小麦。如果赶上雨天，抢收不及，麦穗铺地，无法归仓。生芽后的麦面吃起来粘嘴又粘牙，口感比浆糊还难吃。为了龙口夺食，“妇姑荷箪食，童稚携壶浆，相随饷田去，丁壮在南冈。足蒸署土气，背灼炎天光，力尽不知热，但惜夏日长。”无怪乎村里常以“男人割麦子、女人坐月子”来形容割麦之苦。

拉犁苦：耕地本是驴骡牛马干的活，然而过了清明就是谷雨，人误地一时，地误人一年。没有牲口，人拉犁就成了唯一选项。本应牲口干的营生由人来干，前腿弓、后腿蹬，汗水滴地无影踪，拉犁确实是苦。

再说打墓，老人去世，阴阳先生以罗盘定位看了风水，选择能使后代儿孙旺盛福地，定了方位定了窀穸的长宽高低。下面的人锹挖镢刨，上面的人箩筐起吊，看好的日期和时辰不能延误，赶时间费力气，墓穴内还讲究不能留下打墓人脚印等诸多忌讳。

可我觉得哪个苦也顶不住脱砖苦。割麦、拉犁、打墓都是季节性很强或时间较短。割麦前后顶多也就是十天半月，拉犁几天完成就可以耕种了，打墓一般也就是三两天即可完成。惟有脱砖作为一种职业，劳动强度大、而且也不是短期能够熟练掌握的技术，春去秋来，脱泥汗水、风吹日晒、披星戴月、辛苦劳碌，惟其自知。

砖场属于队里的副业，三队的砖场由一个砖窑、一眼水井、五个砖坯坯场组成。泡泥、洇窑用水都是用辘轳绞水。当成垛的砖坯干透并且够装一窑时，队里便开始组织烧砖了。

烧砖包括装窑、烧窑、闭窑、洇窑、晾窑、出窑六道工序。

砖窑高六七米、内径五六米，呈圆柱桶状，周边青砖围砌而成，底部留有窑口，侧面留有装窑通道。装窑时需十几二十人，从砖坯坯垛上把砖坯手搬肩背，在窑匠师傅的指导下装入窑内。装窑时就要留下了灶腔、拦火、七八个通火烟道。装窑需要三四天完成，大我们每次能背二十块砖，一百来斤，尽管在装窑时身披背垫，但腰部也经常被砖坯磨破。装窑完成，窑顶除烟道口外用黄土封闭，窑口灶腔内留足点火时的柴火，窑口预留点火口、加煤口、火情观察口外，装窑通道以及其他地方一律封闭。

烧窑要选黄道吉日举行点火仪式：窑口前八仙桌铺设红布，周围亦以红布四围，焚香摆供、红烛高照，窑匠师傅居中、两名助手其余人等分双侧跪拜，村里德高望众之人主持：一拜天地、二拜窑神、三拜四方。拜毕，窑匠师傅一声“点火！”众皆呼应“点火”。窑匠师傅、两名助手三把火同时投入点火口，只听窑内腾地一声，整个窑口灶腔里立即炉火熊熊，窑顶上烟囱里浓烟滚滚。

烧窑一般需五至七天。第一天要小火慢烧，整体加热整个窑腔和砖坯；第二天中火要让整个窑体上下周边定性；第三天大火猛烧，整个烧窑期间，人不离窑、窑不离炭。两名身强力壮的烧窑助手，不断地负责拉煤和向炉腔内上炭扬煤，窑匠师傅则随时观察火情。当炉腔窑内呈现“蓝火”，窑内温度高达七八百度，开始控制窑内温度。温度太高，砖被烧结琉璃化，发黑、无韧性，一碰易碎。如果火候不达或温度不够，烧出了红砖、或半红半青或灰色，砖的强度硬度不够、不能承重受压，整窑砖成了废品。

一旦烧至炉火纯青，窑匠师傅立即安排“闭窑”：用泥巴封堵窑口所有孔口，在窑顶封闭所有的烟道，隔离与外界的空气接触。闭窑之后即开始进行“洇窑”：在窑顶全面放水成池，使窑内慢慢渗透尽快降温。洇窑时特别要防止将水漏入窑内，以防因窑内温度很高遇水发生爆炸。每到洇窑，村外二三里外都能看到白气蒸腾、甚为壮观，蒸汽高达好几十米。洇窑需要二天二夜才能完成。

洇窑完成，就需开始“晾窑”：打开窑口，掀开窑顶，全面通风，当窑砖冷却接近常温时，就能出窑了。出窑一般要用砖卡子，持砖卡子一次可卡四块砖。出窑仍然需要十几个人，把青砖从窑内搬至窑外指定位置。至此，整个手工砖的烧制才算完成。

整个制砖、烧窑的过程，由松软无序的泥土、变成结实规整的青砖，砖坯发生了一系列物理、化学过程。经验丰富的窑匠师傅，烧窑时间短、又节省燃煤，烧出的砖簇新青蓝，掂在手上重中若轻。那时候一块砖卖四五分钱，装窑、出窑搬运一千砖的工钱为七毛钱。脱坯也是脱一千七毛钱，那年我挣下五十六块钱，那可是八万块砖坯的工钱。

当年曾经窃想：将来在社会上如果实在找不到出路，就靠脱砖来养家糊口。多少年过去了，机砖、空心砖、多孔砖等新型建筑材料逐步取代了取土毁田、劳动强度大、费时费事费力的手工砖。

永远也忘不了那脱砖的经历。为了改变脱砖的命运，只有勤奋读书，因为读书再难再苦，总比不过那脱砖的苦。（作者 何程明）